专家:儿童青少年减重之困是不是体重秤上数字的增长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杨志杰

发表于2023年11月6日《中国新闻周刊》杂志第1115期

近年来，穆义明见过的最年轻的糖尿病患者只有3岁。

穆一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第一医学中心内分泌科主任。 他回忆，孩子的爷爷奶奶注意到孩子总是口渴，不停地喝碳酸饮料，尿频。 经体检，孩子血糖超过11mmol/L。 一般来说，儿童的正常空腹血糖值不超过6.1mmol/L。

儿童和青少年肥胖正在成为全球流行病。 今年4月，北京大学儿童青少年健康研究所原所长马军等人发表的研究显示，1985年至2019年，我国儿童青少年超重肥胖总检出率增加了18.1倍，而仅肥胖症的检出率就提高了75.6倍。 以全国儿童青少年总人数约3亿计算，预计2030年中国超重肥胖儿童青少年人数将达到约1亿。

肥胖不仅仅是体重秤上数字的增加。 更多的研究和证据已经证实，肥胖儿童和青少年正在遭受一些被认为只有成年人才会经历的慢性疾病。 叠加生长发育期，未成年人肥胖的健康问题更加多样、复杂，但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儿童的健康处于‘边缘’”

每年寒暑假，都是很多医院营养科、内分泌科收治肥胖儿童的高峰期。 北京儿童医院临床营养科主任、内分泌遗传代谢科主任医师严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7月份，他们医院内分泌遗传代谢科日门诊量诊所增加了三分之一，肥胖儿童的数量也增加了。 最多的时候是下午六七点，诊所外面还有家长带着孩子在排队。 严杰提到，北京儿童医院内分泌科、临床营养科、儿童保健科、中医科都在关注儿童肥胖问题。 今年夏天，医院把营养科门诊调整为减肥门诊，每天预约30个，每次就诊都是收费的。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儿童青少年超重和肥胖率开始上升，目前正处于快速上升期。 一些大城市儿童肥胖患病率已接近发达国家水平。 2021年12月，中国儿童中心发布的《儿童蓝皮书：中国儿童发展报告（2021）》显示，2019年，我国中小学生超重肥胖率达到24.2%，同比增长8.7%。 10 年前的%。 各年龄段、男女生、城乡学生超重和肥胖比例不断增加。 其中，年龄越小的儿童，超重、肥胖的儿童越多。 大约四分之一的小学生超重或肥胖，而高中生的这一比例约为 1/5。 此外，男孩超重肥胖率高于女孩，城市高于农村。

许多研究和数据表明，2020年以来的COVID-19大流行正在加剧儿童肥胖的趋势。 今年8月，香港大学临床医学院儿童及青少年科学系临床副教授叶伯强团队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根据香港卫生署的数据，健康方面，2020年，香港4岁儿童超重和肥胖（肥胖和缓慢）的比例较上年有所增加。 2.8%升至5%。 2020/2021学年，小一、二年级学生超重肥胖率达到20.9%，比上学年上升7个百分点。 初一年级超重肥胖学生比例为24.1%，同比上升3个百分点。

2021年，《英国医学杂志》的一项研究表明，疫情期间，儿童和青少年久坐的时间增多，体力活动减少，家庭越来越依赖热量密集和加工过的低成本食品，而且对数字平台的依赖。 ，正在加剧儿童肥胖的流行。 尽管中国大陆尚无相关权威流行病学研究，但2020年以来，不少接受采访的医生都明显感觉到，肥胖儿童就诊的人数正在增加。

2022年上半年，苏芹发现10岁的儿子正正“老病不止”，感冒、咳嗽。 他的手臂上出现了炎症和化脓。 即使涂了药，也久久没有痊愈。 皮肤科医生表示，用光治疗炎症是没有用的，肥胖才是问题所在。 她带着孩子来到北京儿童医院内分泌遗传代谢科检查。 “检查后，医生告诉我，因为肥胖，孩子的健康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身高1.55米的郑铮，当时体重156斤，腰围超过100厘米，体重指数（BMI）为32.5。 他的脖子、腋下、大腿上都有黑色的痕迹。 儿童医院的医生一眼就看出这是黑棘皮病。 这是体内脂肪堆积过多而导致胰岛素抵抗的外在表现。 它在肥胖人群中很常见，是糖尿病的先兆。 对于糖尿病患者或高危人群来说，伤口自然愈合的能力和抵抗感染的能力都会降低。 另外，检查还显示正正患有脂肪肝，这让苏沁难以接受。 “我有脂肪肝，可以理解，但他是个10岁的孩子。”

“儿童肥胖问题比成人更复杂”

临床诊断儿童是否超重或肥胖也是基于BMI。 但与成年人有固定标准不同的是，未成年人正处于生长发育期，针对不同年龄、性别有单独的肥胖标准。 10岁男孩如果BMI超过21.9，就被认为是肥胖。 北京协和医院临床营养科主任医师、中国营养学会临床营养分会主任委员陈伟有更直观的判断经验：BMI超过28的儿童一般诊断为重度肥胖。 “如果一个孩子个子不高，但体重指数却很高，那么他一定非常肥胖。” 这类“胖子”近年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家长不要以为老年病离孩子很遥远。” 陈薇发现，这是大多数家长的一个误区。 儿童超重或肥胖是心血管疾病和 2 型糖尿病的主要危险因素。 此外，这些儿童患高血压、非酒精性脂肪肝、睡眠呼吸障碍和哮喘等代谢综合征的风险增加。 陈薇在临床实践中注意到，重度肥胖儿童中很大一部分患有高血压。 “不只是一两个人，我看的未成年患者可能占到10%到15%。” 出现脑出血、脑梗塞等问题。

严杰还提到，很多人不相信孩子也会得2型糖尿病。 近十几年来，北京儿童医院病房收治了因肥胖引起的2型糖尿病儿童。 “以前没有那么多，但现在很常见了。”

此外，随着儿童和青少年的成长发育，肥胖引起的健康问题比成人更为复杂。 今年夏天，一位外地医生向严杰分享了一个病例：一名13岁男孩，身高1.7米，体重87公斤。 父母突然发现孩子没有长高了。 男孩的父亲身高1.85米，母亲身高1.62米。 家长们都在为孩子的未来发展而担忧。 颜杰看完相关检查结果后发现，孩子的骨龄严重超出了自己的年龄，达到了十六、十七岁，而且骨骺线已经闭合，这意味着孩子的身高已经停止增长。 她初步判断孩子骨龄提前是肥胖造成的。

严杰团队也做过相关研究项目。 他们到一些小学测量骨龄，发现大多数肥胖儿童骨龄提前。 她指出，肥胖儿童更容易出现性激素分泌异常的情况。 除了骨龄提前外，它们还会导致性早熟等问题。 她在诊所注意到，近年来，性早熟的女孩数量也有所增加，最小的只有6岁。 大多数人有乳房发育过早、初潮过早或突然生长的情况。 根据中华医学会儿科分会最新发布的性早熟诊治专家共识，多项流行病学调查证实，肥胖与性早熟患病率呈正相关，而女孩进入青春期的年龄和初潮都与BMI有关。

相比之下，严杰在临床上看到，超重或肥胖的男孩大多存在性发育迟缓的情况，比如乳房发育过大、生殖器发育过小等。 然而，很多家长并不关心肥胖问题，也不知道肥胖与这些疾病之间的联系。 他们常常先带孩子去泌尿外科看病，然后由医生转介到严杰的门诊。 即便如此，严洁一再强调问题的核心是肥胖，需要减肥，但家长们不断追问，他们最关心的还是生殖器未来的发育。

严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经历四个“危险阶段”，分别是怀孕最后三个月、出生后一年内、六七岁之间。 、青春期，是脂肪发育最活跃的时期。 家长需要关注并预防孩子肥胖。

以青春期为例。 这个时期孩子身高、体重增长较快，吃得较多，大多已经是小学高年级或初中了。 他们学业压力大，无法保证运动量，患肥胖症和代谢综合征的风险较高。 穆一鸣对《中国新闻周刊》补充道，青春期是人体所有器官、细胞发育最重要的阶段。 肥胖儿童的脂肪细胞数量会增多，“相当于为身体的定型过程奠定了基础”。 肥胖后想要减肥也非常困难。 即使以后体重减轻了，脂肪细胞的数量也不会减少，成年后很容易再次发胖。

家庭需要做出改变

与以往公众更多关注体重和体型不同，医学领域和公共卫生领域的专家呼吁从健康角度重构对儿童肥胖的认识。

今年1月，美国儿科学会15年来首次更新了儿童肥胖治疗指南。 该协会表示，儿童肥胖是一种遗传、社会和环境因素共同作用的疾病，不是个人选择。 2007年，肥胖在美国还不被认为是一种疾病，治疗主要集中在饮食、营养和运动上。 社会上对于儿童肥胖治疗的普遍看法是“观望”。 新指南强调需要在早期“积极治疗”儿童肥胖，并将药物和手术治疗引入相关治疗方案中。 尽管新指南发布后引发争议，但有人担心对未成年人使用药物和手术过于激进，相关治疗方案尚未达成共识。

但对于严重肥胖的孩子，如果身体指标已经亮起红灯，大多数医生建议及时用药或住院干预。 严杰举例说，如果一些肥胖儿童在进行口服糖耐量试验后血糖≥11.1mmol/L，就可以诊断为糖尿病，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对于轻中度肥胖的儿童来说，减肥的关键挑战在于医院之外，即改善饮食和生活方式。

在苏秦以往的理解中，减肥无非就是“管住嘴，迈开腿”。 但正正是油炸食品的爱好者，每周至少吃一次汉堡和披萨。 他一般一顿饭吃两碗饭，肉不限量，绿叶蔬菜吃得很少。 改变他的饮食习惯是很困难的。 COVID-19流行后，饮食变得更加不健康。 为了减肥，苏沁认为有必要减少孩子的饭量，但她又担心孩子还在长身体。 “如果我减少他的饭量，营养不够，他也不长高，损失就太大了。”

运动方面，疫情前，正正每周都会上体育课，偶尔还会去滑雪。 宅在家里之后，除了上网课，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吃零食、追剧、看综艺。 2022年6月，苏沁建议正正锻炼、打卡，但每次被要求出去，都会出现“母子分手”的情况，几次后他就放弃了。

无法找到安全有效的减肥方法是大多数父母面临的担忧。 陈薇向《中国新闻周刊》强调，有些家长可能会在寒暑假期间严格控制孩子的饮食，让孩子进行高强度的运动，但这很难达到减肥的目的。 即使您减掉了几磅，您的孩子一旦恢复日常生活，体重也会很快反弹。 对于轻中度肥胖的孩子，陈薇建议，不以“减几斤”为目的的改变会有更好的效果。 例如，如果您不吃不应该吃的东西或不喝饮料，您的体重可能会有所改善。

在严杰看来，有些家长认为减肥就是不吃晚餐，只吃水果和蔬菜，这是错误的。 儿童正处于生长发育时期。 保证一日三餐，重要的是根据孩子消耗的热量来制定每餐的摄入量，做好营养搭配。 每个孩子的肥胖程度不同，食物的选择和组合也不同，但有一些通用的标准。 “比如主食中选择三分之一的粗粮，选择脂肪较少的肉类，选择膳食纤维较多的蔬菜。 ，限制多少克油和盐，每天应该保留多少种食物等等。”

但与成人不同的是，儿童减肥需要家庭做出改变。 陈伟指出，挑战在于，有些孩子能听懂医生的话，但往往无法坚持； 大人很着急，但又不愿意帮助孩子们做作业。 “我经常跟一些家长说，不能就这么让孩子出去跑步，如果你和妻子躺在家里玩手机，孩子肯定会觉得不公平。” 陈伟说道。

严杰曾治疗过一名体重指数高达34、严重肥胖的13岁男孩。 每年夏天，他都会参加北京儿童医院举办的减肥夏令营，学习营养、运动等科普知识。 回到奶奶家后，奶奶严格按照医生的指示做了一日三餐，孩子的很多身体指标都得到了改善。 但后来，当孩子们回到父母家时，各项指标迅速反弹。 每次再次检查，严洁都发现男孩和他父亲的肚子越来越大。 父母常常责怪孩子缺乏自制力，但严杰认为，更重要的是父母的关注和参与。

很多医生都提到，在临床减肥方面，家人意见不一致的情况很常见。 在中国的许多家庭中，祖父母照顾孩子。 老年人常常认为孩子多吃点是好事。 2022年7月，苏沁给正正报名参加了北京儿童医院的夏季减肥营。 在两周的封闭训练中，正正学习了有关营养和运动的知识，每天锻炼3次，总共减掉了7斤。 医生警告说，回国后的前三个月非常关键。 可没过几天，苏沁就发现婆婆偷偷买了正正冰淇淋来吃。 一些家长常常对类似情况无奈地向医生抱怨。 严杰一般建议您下次复诊时带上家里的老人一起。 她会耐心地向老人讲解肥胖的危害，“给他们提脂肪肝、糖尿病的风险，老人就会接受”。

正正离开减肥夏令营时，医生让他收走四方格餐盘，并建议家长每天吃一定量的食物，每周让孩子摄入25种营养素。 夏令营有专门制定菜谱的营养师，但这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不太现实。 苏沁从做菜谱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着急了。 “感觉就像我每天都在写卷子一样。” 尝试了一个星期后，我在冰箱里留下了一些未使用的蔬菜。 “当你觉得这是一种负担时，你就无法坚持下去。” 苏秦说道。 她退而求其次，不再写食谱了。 她只是按照三菜一汤的计划，在主食中加入粗粮，每周吃冰箱里的20多种食材，保证孩子营养均衡，最终坚持了下来。 如今，正正的体重依然是156斤，但身高却长到了1.69米，BMI为27.3，肌肉量和新陈代谢也在不断增加。

日常生活中，很多家长错误的奖励方式也在助长孩子不健康的饮食习惯。 在和正正交流的时候，苏沁发现，以前她经常不自觉地说，如果你考得好，她会给你买糖果或者吃披萨。 这向孩子传达了“一些不健康的食物也是好食物”的观念。 此后，苏沁逐渐改变了自己的“奖励策略”。 她同意郑铮的说法，如果她想吃冰淇淋，就必须去公园散步三遍； 如果能减掉几斤，她就带他去游乐园或者旅游，这样更有利于减肥。 。

学校是关键部分

干预和预防未成年人肥胖不仅取决于家庭，还需要家庭、学校和社会的通力合作。 潘安建议，政府应该加大对儿童青少年肥胖预防和管理的投入，“因为这是一群经过干预后会取得非常好的效果的人群”。 其中，学校是一个关键环节。 孩子正处于接受知识的阶段。 学校可以加大健康知识教育，改善运动环境和饮食环境，也可以更直接有效地向家长普及相关知识。

当受访医生提出孩子多锻炼身体的建议时，一些家长无奈表示，每天的体育课经常被其他主课占用，孩子课业负担重，很难有时间锻炼身体。 在很多中小学，课间十分钟甚至“消失”。

马军是原北京大学儿童青少年健康研究所所长、《中国儿童肥胖报告》副主编。 他长期研究中国儿童青少年的肥胖问题。 他向《中国新闻周刊》提到，中小学加强体育活动仍面临挑战。 一方面，近年来教育部陆续出台减轻学生负担的政策，希望给孩子们更多的锻炼时间。 但问题是，主流社会观念仍然认为成绩好坏是评价孩子优秀与否的唯一标准。 这意味着，即使学校的负担减轻了，家长仍然会给孩子带来很大的学习压力。

另一方面，学生在学校里难免会遇到彼此。 家长和舆论认为学校有责任。 “学校压力太大了，为了保护孩子，他们尽可能减少活动。” 马军认为，家庭、学校和社会还需要探索一个新的共识，那就是孩子在学校受伤是不可避免的。 在为受伤学生及其家人提供更好赔偿的前提下，学校给予更多的宽容和理解，将帮助更多的孩子释放成长阶段的本能。

2020年底，国家卫生健康委、教育部、市场监管总局办公厅等六部门联合印发《预防控制儿童青少年肥胖实施方案》（以下简称《实施方案》）简称《方案》），明确指出儿童青少年学业负担过重、营养不均衡、身体活动不足等是超重肥胖率迅速上升的原因之一。 通知提到，学校要保证在校体育活动时间，各地学校要严格执行国家体育健康课程标准，按照有关规定将体育成绩纳入中考等考核。 中小学生每天必须有时间在校进行中等以上强度的体力活动。 做到1小时以上，保证每周至少3小时的高强度体力活动。

今年9月，《北京市义务教育体育与健康过程评估管理办法》发布，要求各区新学期对四、六、八年级学生开展全国学生体质健康测试，并将结果将计入中考总成绩。 其中，学生的体重指数（BMI）占体测成绩的15%。 9月下旬，一位接受采访的医生在门诊发现，不少肥胖儿童在学校推荐下到医院就诊。 “有东城、西城、丰台、通州的孩子。” 也有孩子提到，从本学期开始，学校还将要求一些超重或肥胖的学生每天放学后单独到操场做补充运动。 医生认为，学校的参与对于防治儿童肥胖有很大帮助。

在马骏看来，从想办法让孩子锻炼身体的角度来看，这一举措的初衷是好的。 但他提醒说，BMI指标有一个缺点。 有些孩子运动量大，肌肉强壮，BMI值会比较高。 “最理想的方式是学校在评估时可以使用BMI和体脂百分比，判断会更加科学。” 。

陈薇还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儿童可获得的深加工食品和各种饮料的增多也是导致儿童青少年肥胖的重要原因，但很容易被忽视。 《中国儿童肥胖报告（2018）》提到，中国学龄儿童膳食结构不合理，油炸食品和奶油制品、糖果和含糖饮料增多。 一年内每天每增加 350 毫升含糖饮料，儿童的 BMI 就会增加 0.06%。

《方案》还要求，国家市场监管总局要加强食品营销管理，进一步加强母乳代用品销售管理，制定健全部门规章，加强对高糖、高脂肪、高营养食品的食品标签管理。高盐食品，不鼓励给儿童贴标签。 在营销和食品包装中使用吸引儿童的图像、描述和设计。

（苏沁、郑铮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41期

声明：使用《中国新闻周刊》文章须经书面授权。